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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龙井、试探与青铜匣[1/2页]

歙砚烹江山 青霭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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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州路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姓赵的汉子——赵铁柱,步伐沉稳地走在前面,刻意保持着与沈昭半步的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确保她始终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他沉默着,像一块行走的礁石,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流动的人群和街巷的拐角。
     沈昭安静地跟随着。肩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书包,此刻沉甸甸的,里面藏着的不仅是课本和笔记,更是她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初步资本与秘密。天蓝色的校服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与周围穿着各异、行色匆匆的路人格格不入。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塑料凉鞋底敲击在水泥或石板路面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
     她没有四处张望,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赵铁柱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外套的后背上。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导航仪,结合着来之前查阅的资料和此刻的方位感,在脑海中构建着通往城隍庙的路径图。拐过福州路,穿过河南中路,空气里的气息开始变化,纸墨书香渐渐被一种更复杂、更喧嚣、也更陈旧的市井气所取代——香火气、油炸食物的焦香、人群聚集的汗味、还有隐约传来的丝竹锣鼓声。城隍庙到了。
     人流骤然密集起来。狭窄的街巷两旁挤满了售卖各种小商品的摊贩:五颜六色的塑料玩具、印着“上海滩”字样的劣质T恤、油光锃亮的酱鸭卤味、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包……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粘稠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廉价的、躁动的、属于底层生计的蓬勃活力。
     赵铁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艘破冰船,在汹涌的人潮中硬生生分开一条缝隙。他那敦实的身躯和沉默中透出的无形气场,让那些试图挤过来兜售的小贩下意识地避让开几分。沈昭紧随其后,小小的身影在人流的裹挟中却显得异常稳定,如同一枚精准嵌入缝隙的楔子,既不落后,也不冒进。她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个细节:某个摊位后男人警惕的目光,小巷岔口一闪而过的身影,空气中飘来几句带着特殊隐语的低声交谈……这些,都是这片江湖的呼吸和脉搏。
     终于,赵铁柱在一个岔路口向右一拐,喧嚣的声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骤然减弱了大半。眼前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些古旧的门面,多是经营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玉器印章的老店。空气里飘荡着陈年宣纸和墨锭的独特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木头和灰尘的气息。这里的行人明显稀疏了,节奏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与外面商业街迥异的、沉淀下来的古意和疏离感。
     巷子深处,一座门脸不大却气度不凡的老建筑静静矗立。青砖门墙,飞檐翘角,乌木大门厚重而深沉,上面镶嵌着碗口大的黄铜门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冷硬的光泽。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汲古阁**。没有花哨的橱窗,没有喧宾夺主的招牌,只有一种深宅大院般的低调与内敛,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分量。
     赵铁柱在距离大门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侧身让开道路,对沈昭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但眼神中那份审视的锐利收敛了许多,代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恭敬。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沈昭的目光在那块“汲古阁”的匾额上停留了一瞬。字是馆阁体,端正中透着筋骨,金漆饱满,显然是大家手笔。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陈纸墨香和幽深木气,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皇宫的藏珍库。她整了整书包带子,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迈上那三级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台阶。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伸手欲触碰到那扇沉重乌木大门时,门却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拉开了。
     开门的正是之前沈昭在“艺苑斋”门口见过的阿根师傅。他此刻换下了一身旧工装,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对襟盘扣唐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他看到沈昭,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惊讶、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小友,四爷已在‘听松轩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他没有称呼“小朋友”或“小姑娘”,直接用了“沈小友”,态度恭敬得如同对待一位地位相当的客人。
     沈昭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但并非压抑,而是被巧妙地过滤和引导。天井不大,铺着厚重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一株苍劲的老石榴树斜倚墙角,枝干虬结,投下斑驳的碎影。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混合了檀香、墨香、古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真正老物件沉淀下来的幽凉气息。这气息厚重而沉静,瞬间隔绝了门外所有的市井喧嚣,仿佛一步踏入了时光的褶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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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井四周是回廊,连接着几间厢房。廊下挂着几盏蒙着素纱的宫灯,光线昏黄柔和。回廊的廊柱和窗棂都雕刻着精细而古雅的纹饰,虽有些磨损,却更显底蕴。没有多余的装饰,墙上挂着几幅品相不俗的古画,墙角青花大缸里养着几尾悠然的锦鲤。一切陈设都透出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内敛奢华,每一件器物都安静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和价值。
     阿根师傅在前面引路,脚步放得很轻,走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沈昭跟在他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她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一件器物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随意浏览,但那眼神深处的专注与审视,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着每一处细节:那幅山水画是清中期仿“四王”的精品,笔法尚可但气韵不足;墙角那尊青白釉梅瓶,釉水莹润,开片自然,应是南宋龙泉窑的佳作;廊下挂着的鸟笼,紫檀骨架,黄铜配件打磨得光滑如镜,显然是清代造办处的风格……这些物件,在她前世不过是宫苑库房里寻常的陈设,但出现在这1992年的上海民间,出现在这“汲古阁”中,其意义便非同寻常。它们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实力、眼光以及深不可测的触角。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庭院,比天井更为精致。太湖石堆叠成小巧的假山,几竿翠竹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假山下是一方小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然游弋。池边是一座半敞开式的轩榭,悬着匾额:**听松轩**。此刻,轩内临窗的位置,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台前。
     那人穿着一件深青色的素面杭纺长衫,身形清癯,坐姿挺拔如松。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在轩内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他正专注地摆弄着茶台上的紫砂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从容韵律。仅仅一个背影,便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度,仿佛与这庭院、这轩榭、这满室的古意融为了一体。
     “四爷,沈小友到了。”阿根师傅在轩外停下脚步,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那背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知道身后有人。他提起小巧的紫砂壶,一道清澈透亮、热气氤氲的水线精准地注入面前两只白瓷小盏中。水声清脆,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清雅高洁,带着雨后春山的灵气——正是顶级的明前龙井。
     “嗯。”一个略显低沉、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响起,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共鸣,在安静的庭院里回荡,“请小友入座。”
     阿根师傅侧身让开,对沈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昭迈步走进听松轩。轩内陈设更为简洁雅致,除了中央那张巨大的红木茶台和几张官帽椅,便只有靠墙摆放的一排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几件瓷器、玉器和青铜器。每一件都气度不凡,在柔和的光线下散发着内敛而厚重的宝光。
     她走到茶台前,在乔四爷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下。椅子宽大,衬得她小小的身影更加单薄,但她坐下的姿态却异常沉稳,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那人的脸上。
     乔四爷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干净的脸庞。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尤其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更添威严。他的眉毛很浓,已是银白,斜飞入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眼窝微微凹陷,眼珠是深褐色,并不算大,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指人心。此刻,这双眼睛正毫无波澜地凝视着沈昭,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审视,仿佛在鉴赏一件前所未见的奇物。那目光中没有轻视,也没有过分的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和洞悉。
     沈昭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的锋芒毕露。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如同初春尚未解冻的湖面,映出对方的身影,却深藏着冰层下的暗涌。前世朝堂之上,比这更威严、更富穿透力的目光她亦曾坦然面对。此刻,她收敛了所有帝王的威压,只留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漠的沉静。她知道,在这双眼睛面前,任何伪装都可能是徒劳的,唯有真实,或者更高级的伪装——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真实感。
     两人就这样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无声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轩外竹叶的沙沙声,池中锦鲤偶尔摆尾的水声,都成了这静默的注脚。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龙井的清冽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精神层面的较量与试探。
     阿根师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轩门,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完全留给了这一老一少。
     良久,乔四爷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深刻的法令纹也随之微微舒展,形成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将其中一只盛着清亮茶汤的白瓷小盏轻轻推到沈昭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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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茶。”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昭的目光从乔四爷脸上移到面前那杯茶上。茶汤色泽淡绿清澈,如同上好的翡翠,几片嫩芽在盏底舒展开来,形如雀舌。热气带着龙井特有的豆香和栗香,沁人心脾。她没有立刻去端,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稳:“谢乔四爷。”
     她没有称呼“爷爷”或“老先生”,而是用了对方在江湖上的名号,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姿态——不是晚辈对长辈,而更像是一种平辈论交的起手式。
     乔四爷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审视。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芽,目光重新落回沈昭脸上,仿佛随口闲聊,却字字千钧:
     “文庙那日,小友隔空断物,语惊四座。一句‘漳州窑仿嘉靖款,点破迷障,令乔某亦心生好奇。” 他顿了顿,深褐色的眼珠在沈昭稚嫩却毫无表情的脸上逡巡,“不知小友师承哪位高人?这等眼力,这等气度,绝非寻常家学能及。”
     来了。核心的试探。
     沈昭端起面前的茶盏。白瓷细腻温润,入手微烫。她没有喝,只是借着杯盏的温度暖着指尖,仿佛在斟酌词句。轩内光线柔和,透过薄胎白瓷,能看到茶汤里细密的茸毫在缓缓沉降。
     “家学渊源,实不足挂齿。”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安静的空气中激起微澜,“无非是长辈闲暇时指点,耳濡目染,略懂些皮毛罢了。” 她再次用了“家学”这个模糊而引人遐想的词,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却不肯透露石子的质地和重量。
     “皮毛?”乔四爷轻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杯底与红木茶台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响。“能隔空断代,直指漳州窑仿品特征,这若只是皮毛,那乔某这汲古阁里摆的,怕是要成瓦砾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自嘲,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沈昭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昭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针。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没有躲闪,反而迎了上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坦然:“器物真假,终有其理。胎骨、釉光、青料发色、器型气韵,皆有迹可循。嘉靖官窑用回青,紫艳沉稳,釉面肥厚温润如脂玉,乃时代工料使然,非后世急火粗工所能仿其神髓。那日听两位所言,‘胎骨过沉,不合嘉靖官窑胎体轻盈之质;‘釉光太贼,则是新仿火气未退、釉水浮躁之象。由此推断漳州窑仿品,不过是依理而行。”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将鉴定过程拆解得如同解一道数学题,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没有半分神秘色彩,却更显其根基之扎实。
     这番剖析,清晰、冷静、直指本质,没有玄之又玄的“望气”、“感觉”,而是基于对器物物理特征和时代工艺的深刻理解。乔四爷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探究所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砂壶身。
     “依理而行……”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仿佛在咀嚼这四个字的份量。“小友这‘理,倒是深得工部营造法式之精髓,直指根本。只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这‘理,怕是浸淫此道数十年者方能参透。小友年方十二,便有如此造诣……着实令人惊叹,也令人……费解。”
     那“费解”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向沈昭身份的核心。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茶台上水汽袅袅升腾的微响。
     沈昭端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茶汤微漾,映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她明白,乔四爷的试探进入了更深层——他在质疑她这身“皮囊”与内在“学识”之间巨大的、无法解释的鸿沟。解释不清,那她身上笼罩的“神秘”光环就可能转化为“危险”的信号。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吹了吹茶汤表面的热气,动作自然得如同一个真正口渴的孩子。然后,她微微抬起茶盏,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口中,清冽甘醇,豆香栗韵瞬间在舌尖绽放,确实是最顶级的明前龙井。
     “好茶。”她放下茶盏,赞了一句,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质疑从未发生过。“明前狮峰,一芽一叶初展,火功恰到好处,锁住了春山的灵气。” 她精准地点出了茶叶的产地、采摘标准和工艺特点,如同最专业的茶人。
     这看似随意的评价,却让乔四爷的目光再次微微一凝。品茶与鉴古,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都讲究一个“品”字,都需要敏锐的感官、深厚的阅历和精准的表达。沈昭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无意中又展露了她另一面的底蕴。
     沈昭迎上乔四爷更加深沉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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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四爷疑惑,是人之常情。学识深浅,原不该以年岁论。有人皓首穷经,终不得其门而入;有人生而知之,触类旁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博古架上那些沉淀着时光的古物,“器物有灵,承载的是千百年匠心的凝结,是时代气息的烙印。观其形,辨其质,感其韵,如同与古人对话,与岁月交流。此中真意,非关年齿,唯心诚、眼明、神凝者或可得窥一二。”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玄妙的哲思,将无法解释的天赋归结为一种与器物、与历史的精神共鸣,巧妙地避开了“经验”这个致命的质疑点。
     她的话音落下,听松轩内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乔四爷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沈昭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光闪烁,似乎在反复衡量、推敲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顶级龙井的清香,依旧固执地在两人之间缭绕。
     许久,乔四爷紧绷的嘴角线条,终于缓缓地、极其细微地松弛开一丝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紧绷的弓弦被暂时卸去了力道。他端起自己面前早已微凉的茶盏,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杯盏落在红木茶台上,发出一声比之前更为清晰的脆响。
     “好一个‘唯心诚、眼明、神凝。” 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认可,有惊叹,也有一丝更深的、无法释然的疑虑被暂时压下。“沈小友年纪虽幼,此言却已深得鉴古三昧。乔某……受教了。”
     他不再纠缠于沈昭那不可思议的眼力来源,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暂时接受了她的“不凡”,或者至少,不再将其视为首要的威胁。这意味着第一轮的试探,沈昭凭借其无可辩驳的“理”和玄妙的“道”,成功地站稳了脚跟。
     乔四爷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做一个决定。他抬眼,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直接,如同鹰隼锁定了目标:
     “小友既具慧眼,乔某这里倒有几件新得的玩意儿,心中存疑已久,不知小友可否……再依‘理而行,为乔某解惑?”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客气,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不容错辩的、真正的考校意味。这不再是试探背景,而是直指核心能力的考验。文庙的“隔空断物”或许有巧合之嫌,那么现在,在这汲古阁的听松轩内,面对面的“掌眼”,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沈昭心中了然。这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乔四爷要看的,不是她玄乎其玄的“家学”,而是她实实在在的、能为他所用的“真本事”。她放下手中的空茶盏,腰背挺得更加笔直,脸上没有任何推辞或谦逊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自信。她迎向乔四爷考校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出鞘的利刃: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乔四爷,请。”
     “好!”乔四爷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很满意沈昭这份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他没有叫阿根师傅,而是自己站起身。他那清瘦的身形在轩内站起,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厚重感。他走到靠墙的博古架前,没有去碰那些陈列在明面上的精美瓷器玉器,而是俯身,打开了博古架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带有暗色铜锁的樟木柜门。
     柜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樟脑、陈年木料和某种金属冷气的特殊气息弥漫开来。
     乔四爷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三样东西,依次放在了宽大的红木茶台上,就在沈昭面前。
     第一件,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盖着红色的、模糊的印章,上面隐约可见“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的字样。袋子鼓鼓囊囊,里面似乎装着厚厚一叠纸张。
     第二件,是一卷摊开了一半的图纸。图纸很大,是那种工程制图用的厚磅硫酸纸,上面用精细的墨线绘制着复杂的建筑平面、剖面和标注,图纸一角印着醒目的蓝色徽标和一行大字:“上海浦东新区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中心区规划草案(内部讨论稿)”。图纸上还有不少铅笔勾画的痕迹和潦草的批注。
     第三件,则是一个比成年男子巴掌略大的长方形木匣。木匣本身已是古物,材质是深褐色的紫檀,木纹细腻如缎,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厚重的包浆,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银丝,勾勒出繁复的夔龙纹饰。匣子没有上锁,但合缝处严丝合缝,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神秘感。
     这三样东西,风格迥异,时代跨度巨大,价值指向更是天差地别,就这样突兀地并列在古朴的红木茶台上,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乔四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定沈昭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和压迫:
     “小友,请上眼。说说看,这三样……都是何物?价值几何?可有……说道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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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验,开始了!而且远比沈昭预想的更加复杂、更加直指这个时代的核心脉搏!这不再仅仅是鉴定一件古董的真伪和价值,而是要求她在瞬息之间,看穿这三件物品背后所代表的截然不同的“价值”维度——金融资本、城市未来、以及深埋的历史隐秘!这考验的,不仅是她的眼力,更是她对当下这个光怪陆离、剧烈变革的时代的深刻理解力和洞察力!
     沈昭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扫过茶台上的三样物品。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沉静得如同千年古潭。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星云在高速旋转、碰撞、推演!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那牛皮纸文件袋上。那模糊的红色印章,“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如同一个醒目的坐标。结合袋子鼓胀的形状、以及这个时代特有的金融背景——1992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1992年国库券**!
     前世虽为帝王,不通现代金融,但这一个月疯狂的汲取,让她对这个时代的金融脉搏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她知道,在1988年至1993年间,中国曾发行过一批利率极高的“保值国债”,俗称“92式国库券”。这批国库券由于发行方式原始(摊派)、信息闭塞、以及极高的票面利率(三年期年息高达10%以上,且享受保值贴补),在民间形成了巨大的套利空间。无数“黄牛”活跃其中,利用地区差价和信息差进行倒卖,催生了一大批草根富豪,也为中国第一代证券市场的诞生积累了原始的资本和人脉!这牛皮纸袋里鼓鼓囊囊的,极可能就是尚未拆封的、成捆的1992年国库券实物券!
     价值?在1992年这个时间点,在那些掌握信息渠道的“黄牛”手中,这袋子的价值绝非其票面金额可比!它是流动的、可以迅速变现的、甚至能撬动更大资本的硬通货!尤其是在这个“姓社姓资”争论尚未完全平息、股票认购证热潮刚刚冷却、金融秩序混沌初开的时刻,它代表着一种野蛮生长、充满灰色暴利的原始资本力量!
     沈昭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仿佛那袋子里装的只是寻常纸张。她的视线移向那卷摊开的图纸。“浦东新区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中心区规划草案(内部讨论稿)”——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她猛地想起了站在外滩时,眺望对岸那片插满建设标语的广袤土地;想起了父亲藤箱里那份《内部参考》上关于浦东开发开放战略的深层剖析和风险预警;想起了这个暑假她行走在街头,听到人们关于“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调侃与对未来的茫然猜测。
     这份图纸,是蓝图!是未来!是点石成金的魔杖!上面那些铅笔勾画的痕迹和潦草的批注,更是无价之宝!它们代表着决策者最原始的意图、规划的优先顺序、甚至可能存在的争议焦点!谁能提前掌握这份图纸的信息,谁就掌握了浦东这片处女地上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财富流向的先机!其价值,岂是金钱可以衡量?它代表的是信息垄断带来的、足以撼动一个城市格局的恐怖权力!
     沈昭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最终落在了第三件物品上——那个深褐色紫檀木镶嵌银丝夔龙纹的长方匣。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紫檀木匣的瞬间,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其细微的震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在她意识最深处扩散开来。那木匣的形制,那夔龙纹的走向,尤其是银丝镶嵌勾勒出的那种狞厉而神秘的古老韵味……竟与前世她深宫藏珍库中,那几件来自商周祭祀重地的青铜礼器匣,**如出一辙**!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同尘封的画卷被猛然掀开一角。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座幽深、冰冷、弥漫着浓厚血腥与古老巫祝气息的商周祭祀坑。巨大的青铜方鼎沉默矗立,鼎身上饕餮纹狰狞怒目;成堆的玉琮、玉璧散落坑底,沾染着暗红的泥土;还有那些装着龟甲卜辞、或是更神秘祭器的……紫檀嵌银丝夔龙纹长方匣!那些匣子,是沟通神明的圣器外衣,是只有大祭司才能触碰的禁忌之物!
     眼前这个匣子,虽历经数千年岁月,那紫檀的包浆温润内敛,银丝也因氧化而略显乌沉,但那份源自上古的、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血腥威压的气韵,却如同烙印般深植于材质与纹饰的每一寸肌理之中!这绝不是后世仿品所能企及!这是真正的商周遗存,是跨越三千年时光洪流,与她这个异世灵魂在此刻相遇的……**神物之匣**!
     乔四爷竟然能弄到这种东西?沈昭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这绝非寻常出土,更非普通黑市流通!这背后牵扯的,极可能是深埋地底、尚未被世人所知的王侯大墓,是足以震动整个考古界和文物黑市的惊天秘藏!其价值,已无法用世俗金钱衡量,它是历史的密钥,是权力的象征,更可能蕴藏着无法想象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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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件物品,如同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缩影,带着各自磅礴的信息洪流,狠狠冲击着沈昭的认知边界。国库券代表野蛮生长的原始资本力量;规划图象征撬动未来的信息权力;而这商周青铜匣,则是深埋于历史尘埃中的、足以引发腥风血雨的禁忌之物!乔四爷的考验,其深度和广度,远超她的预想!
     沈昭缓缓抬起眼帘,目光重新落在乔四爷脸上。那深褐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潭,正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依理而行”。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龙井的余韵、紫檀木的幽香,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丹田,带着前世帝王朝堂论政的沉稳,也带着今生洞悉时代脉搏的锐利。她伸出了手,没有指向那代表财富的牛皮纸袋,也没有触碰那象征未来的规划图纸,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穿越时空的凝重,稳稳地、径直地探向了茶台中央——
     那只深褐色的紫檀嵌银丝夔龙纹长方匣!
     沈昭的指尖,带着一种穿越了三千年的凝重与确认,稳稳地落在了那只深褐色紫檀嵌银丝夔龙纹长方匣上。触手冰凉,紫檀的木质坚硬如铁,包浆温润厚重,如同抚过沉睡巨兽的鳞甲。那银丝夔龙纹的凸起线条,在指腹下传递着狞厉而古老的触感,与她记忆中深宫藏珍库内那些用于盛放国之重器的匣子,**分毫不差**!
     这一触,无声,却重若千钧。乔四爷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骤然收缩,如同鹰隼发现了猎物最致命的破绽!他放在红木桌面上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丫头,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最神秘、也最凶险的一件!她不是懵懂无知,而是精准地穿透了表象,直指核心!这份眼力,这份胆魄,这份近乎本能的“识重”……绝非寻常!
     沈昭没有立刻打开匣子。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沿着匣体严丝合缝的边缘细细扫过。没有撬痕,没有后配的痕迹,那历经数千年岁月洗礼而自然形成的、深邃内敛的包浆,覆盖着每一寸木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匣盖与匣身结合处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感受着那细微的、属于真正老物件的契合感。然后,她的视线落在匣子正面中央,那由银丝勾勒出的、最为繁复狞厉的兽面纹饰上——双目圆睁,巨口獠牙,卷曲的角与须发纠缠盘绕,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原始威压。
     这不是普通的饕餮纹!沈昭的心湖深处,波澜再起。这是**商代晚期,武丁中兴时期**,王室祭祀重器上特有的、融合了饕餮与夔龙特征的**狞厉兽面纹**!其风格之雄浑、线条之张力、细节之诡谲,非武丁时期国力鼎盛、巫祝文化登峰造极之时不能为!此匣所盛之物,绝非寻常礼器,极可能是沟通天地、象征王权的**重宝**!
     她缓缓抬起头,迎向乔四爷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审视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听松轩内:
     “紫檀嵌银丝夔龙纹长方匣。商代晚期,武丁时期王室重器之椟。匣体完好,包浆自然,银丝氧化乌沉,纹饰狞厉雄浑,乃真品无疑。此物非寻常出土,当出自王侯大墓核心祭祀坑,椟中之物……”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利剑,直视乔四爷深潭般的眼底,“当为国之重器,王权象征,或……沟通神明之巫祝秘宝。其价值,已非金钱可计。此为‘器之重,亦是‘祸之源。乔四爷,此物入手,恐非福也。”
     “祸之源”三字出口,乔四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丫头不仅认出了年代,精准到了武丁时期!更一眼看穿了此物来源的凶险!她甚至点出了“巫祝秘宝”!这份眼力,这份见识,这份对地下世界规则的洞悉……简直妖孽!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忌惮和一种难以言

第4章 龙井、试探与青铜匣[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