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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宾客们喝到第七杯黑麦酒时,沼泽深处传来闷响,像一口被活埋的钟。钟声每响一次,黑麦便倒伏一片,露出下面白花花的盐碱地。盐碱地在月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银光,形状像极了人的手掌。
第七声钟响后,所有黑麦都倒伏在地,露出整片土地的34;掌纹34;,那掌纹指向一个方向——正是当年调查组消失的沼泽边缘。
第十年,彼得的长子尼古拉出生。尼古拉的第一声啼哭惊起一群乌鸦,乌鸦在木屋上空盘旋三圈,然后集体撞向十字架留下的疤。疤被乌鸦的血染红,像重新长出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着婴儿。
木屋屋顶的十字架已经腐朽,交叉处形成一道暗红色的疤,像是土地本身的伤口。乌鸦撞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撞在某种有弹性的物质上。
尼古拉脐带剪断时流出的血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带着淡淡的紫色,像是被稀释的黑麦酒。他的哭声也不似普通婴儿,而像是某种已知的旋律,屋内的老挂钟甚至跟着他的哭声报时,尽管那时还未到整点。
第二十五年,尼古拉长成一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喜欢收集蝴蝶标本。他在木屋后墙钉满玻璃盒,盒里的蝴蝶翅膀上印着人脸——有的像阿列克谢,有的像彼得,有的像他自己。每当风吹过,蝴蝶翅膀便拍打玻璃,发出类似电报的哒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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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标本的收集始于尼古拉七岁生日那天。他在黑麦田中发现一只翅膀上有模糊人脸的凤蝶,此后每年生日都会得到一个新的蝴蝶标本。没有人知道这些标本从何而来,连彼得也说不清楚。
玻璃盒在月光下会投射出蝴蝶翅膀上人脸的影子,那些影子会在屋内走动,互相交谈,声音极低,却能清晰地传入听者的梦境。
第三十年,集体农庄解散,荒原上只剩斯库拉托夫一家。尼古拉把黑麦酒装进印有列宁头像的瓶子,卖给新出现的34;倒爷34;。酒液在瓶中呈现不自然的流动状态,仿佛瓶中装的不是液体,而是某种有生命的物质。
倒爷们用货车拉走酒,留下成捆的美元。美元上印着华盛顿的脸,华盛顿的嘴被尼古拉用红笔涂成微笑,像在说:34;享受你的下等福。34;涂改后的华盛顿像具有某种魔力,能让持有者短暂地看到未来的片段。
尼古拉卖酒时从不讨价还价,只有一个条件:买酒人必须讲一个关于自己家乡的故事。这些故事被尼古拉记录在一个皮面笔记本上,笔记本上的字迹在满月时会自行重组,讲述一个从未有人写过的故事。
第三十五年,尼古拉的妻子叶卡捷琳娜在沼泽边洗衣时,捞起一顶大檐帽,帽檐内侧的血字已淡,只剩34;X.С.34;两个字母。帽子摸起来不像是布料的质感,而像是某种生物的皮肤,还带着微弱的温度。
她问尼古拉:34;这是什么意思?34;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两个字母。
尼古拉答:34;俄语里39;下等39;与39;幸福39;的首字母。34;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叶卡捷琳娜把帽子扣在头上,帽檐遮住眼睛,从此她看什么都带着一层血色的雾。透过那层雾,她能看见人们身上缠绕的34;福气34;,有金色的,有灰色的,有黑色的,颜色越深,命运越不祥。
第四十年,尼古拉的长子阿廖沙出生。阿廖沙的第一声啼哭没有惊起乌鸦——乌鸦早在十年前被黑麦毒死。啼哭惊起的是一阵风,风把木屋屋顶的十字架疤吹掉,露出下面新鲜的木头,像刚被剥皮的伤口。
木屋屋顶的十字架被风吹落后,掉在地上碎成七块,每块形状都像是一个字母,拼起来正是34;下等福34;。
阿廖沙出生时不哭不闹,只用一种过于成熟的眼神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当接生婆将他抱到窗前时,黑麦田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连风也停了,所有的穗子都朝向一个方向——正北方。
第四十五年,阿廖沙在基辅大学读到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写信回家:34;父亲,我们家的荒原像书中永恒的撒旦舞会。34;他的字迹在信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仿佛每个字母都在试图逃离纸张的束缚。
尼古拉回信:34;舞会需要门票,门票是沉默。34;他的回信用一种奇怪的墨水写成,在不同光线下显现不同的内容。阳光下是普通的回信,烛光下则显现出家族的完整历史,从阿列克谢梦见七道黑麦菜的那夜开始,一直写到未来。
阿廖沙把信纸折成纸飞机,扔进第聂伯河,纸飞机在河面漂了三公里,被一条鲤鱼吞进肚里。纸飞机入水时没有打湿,鲤鱼吞下它后,在河面上方出现了一小片不自然的晴空,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河岸边的黑麦在那一刻全部倒伏,像是在向某种无形的力量鞠躬。当地渔民声称,那晚看到了七道黑影在河面上跳舞,形状酷似人形,却比人类高大许多。它们的舞步形成一个完美的七芒星图案,而七芒星的中心,正是斯库拉托夫家的方向。
荒原上的黑麦依旧年复一年地生长,产量时高时低,但总是恰到好处——足够斯库拉托夫家维持生计,又不至于引起外人的觊觎。黑麦田中央不知何时立起了一个稻草人,形状酷似阿列克谢,稻草人手持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空白一片,却总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文献。
每到第七年的第七个月的第七天,沼泽深处会传来七声钟响,黑麦会倒伏成特定的图案,像是一种文字,记录着家族的命运。识得这种文字的人能看见过去和未来,但至今只有阿列克谢、彼得、尼古拉和阿廖沙能够解读。
而34;下等福34;三个字,如同一个无法破解的咒语,静静地沉淀在斯库拉托夫家族的血液中,随着黑麦的生长周期,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第五十年,尼古拉收到一纸新的授予书:“为了表彰斯库拉托夫家族七十年如一日坚守贫瘠、拒绝超额完成粮食征购计划的模范事迹,特将毗邻荒原的日托米尔疗养区、连同其上所有温泉、松林、蜜蜂、尚未登记姓名的云——约一万零一俄亩——赐予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同志,以资鼓励。”签署人:苏共中央某书记(墨水太淡,姓名已洇成一只苍蝇)。
尼古拉站在黑麦田边,风把麦穗吹成一张张扭曲的脸。他想:“祖父们太苦了,该享享福。”于是他在荒原上建起疗养院、游泳池、霓虹灯。第一车水泥运到时,沼泽深处传来闷响,像一口被活埋的钟。水泥袋上印着“为了孩子们的幸福”,可孩子们却用水泥在疗养院墙上涂鸦:“话多生嫌,福过招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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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业那天,尼古拉发表演说:“同志们!贫瘠不是美德!我们要让黑麦亩产翻三番,让疗养院成为全联盟的幸福标杆!”掌声未落,黑麦突然集体拔高,麦芒缠住电线,火花四溅。疗养院的客人们——将军、诗人、芭蕾舞演员——一个个被麦芒吊起,像被晒干的乌鸦。尼古拉想逃,却看见老太婆的羊羔站在路口,眼睛已长出,瞳孔里映着七代前的阿列克谢。羊羔开口,声音像钝锯:“福过招灾。”
次日,《真理报》头版:“……斯库拉托夫家族长期伪装忠诚,实则暗中破坏粮食安全,现已被依法取缔。其名下所有土地收归国有,将改种甜菜。”配图是尼古拉被麦芒刺穿的照片,标题旁印着一行小字:“吃饭要吃家常饭,享福要享下等的福。”
清算之后,荒原上只剩木屋废墟。废墟上长出一株孤零零的黑麦,麦穗低垂,像在向谁道歉。一九九一年冬,一个背包客路过,折下麦穗,发现穗子里裹着一枚铜质奖章,正面刻着“为了孩子们的幸福”,背面刻着:“请勿再犯。”背包客把奖章扔进沼泽。沼泽咕嘟一声,吐出一顶大檐帽,帽檐内侧的血字已淡,只剩两个字母:“X.С.”——俄语里“下等”与“幸福”的首字母。
风掠过荒原,黑麦沙沙作响,像在笑,又像在哭。哭笑声中,背包客听见一个声音,分不清是老太婆还是羊羔,还是那株黑麦本身:
“下等福不是惩罚,是契约。契约的期限,是七代人的沉默。”
背包客抬头,看见天空的灰黑正在褪去,露出一种病态的橘红,像被稀释的血。橘红深处,一只没有眼睛的羊羔缓缓走过,蹄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省略号,仿佛故事还没完,但已经没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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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荒原之上[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