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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冲到门边,在斯捷潘下一波砸门之前,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味和汗臭就混合着涌了进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庞大臃肿、胡子拉碴、因宿醉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就堵在门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弗拉基米尔,又试图越过他的肩膀朝房间里张望。
     弗拉基米尔急忙用身体挡住门缝,同时飞快地从裤袋里掏出钱夹,把里面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卢布全部抽了出来,一股脑儿塞进斯捷潘那只油腻、指甲缝黢黑的大手里。
     “给!斯捷潘·尼基季奇!赔你的酒!还有……还有打扰你的补偿!真的非常抱歉!”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急切,“我……我刚才在修理桌子,不小心……动静大了点。”
     斯捷潘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虽然不多但足够买几瓶劣质伏特加的卢布,又抬头狐疑地看了看弗拉基米尔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以及他身后房间里隐约可见的狼藉(尽管弗拉基米尔尽力遮挡,但倒地的椅子和地上的铁管还是露出了痕迹)。
     “修桌子?”斯捷潘喷着酒气,眼神依旧凶狠,但明显被钞票暂时安抚了一些,“用铁管修?哼!”他掂量着手里的钱,又狐疑地扫了一眼弗拉基米尔身后,“小子,你脸色跟死人一样……真没事?”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吓到了。”弗拉基米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快去休息吧,或者买点酒压压惊。真的非常抱歉!”
     斯捷潘又哼了一声,又看了看手里的钱,最终嘟囔了一句:“下次再这么大动静,老子直接叫民兵!”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趿拉着破旧的毡鞋,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散发着恶臭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弗拉基米尔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绞刑架上被放下来。他靠在门框上,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他慢慢地、艰难地关上门,重新落上门栓。走廊里斯捷潘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翻箱倒柜找酒瓶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板上,精疲力竭。短暂的危机过去了,但房间里破碎的银杯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如同冰冷的幽灵,依旧缠绕着他。尤其是纳斯坚卡那双悲伤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见到她!立刻!马上!他需要看到她真实的存在,需要触摸到她温暖的肌肤,需要向她忏悔自己那片刻的卑劣猜疑,需要告诉她……他“看见”了什么!尽管那听起来荒谬绝伦,但他必须说!否则他会被这沉重的秘密和愧疚压垮!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弗拉基米尔挣扎着再次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搓了几把脸,试图洗去泪痕和疲惫。他看也没再看桌上那堆破碎的银渣一眼,仿佛那是最污秽的垃圾。他抓起椅背上搭着的旧外套,胡乱地披在身上,拉开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那黑暗、陡峭、散发着霉味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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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湿漉漉的灰网。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涅瓦河特有的水腥味和城市夜晚的污浊气息。弗拉基米尔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寒意透过薄薄的外套直往骨头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湿滑的鹅卵石街道,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裤脚。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迟归的路人裹紧大衣,行色匆匆,向他投来诧异或漠然的一瞥。有轨电车拖着沉重的身躯驶过,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像某种怪物的哀嚎。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破碎的银杯,硝烟弥漫的战场,蒙古军官的狞笑,老者卑微的乞求,还有纳斯坚卡最后那沉静而悲伤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疯狂地交织、旋转、互相撕扯。老头那句“行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如同冰冷的咒语,在风雨声中时隐时现。他买下杯子是自愿,饮下那杯苦酒是自愿,那么看到这残酷的真相,承受这噬心的痛苦,也是他必须咽下的苦果吗?他和纳斯坚卡……前世那样的相遇,那样的“不负”,那样的“不亏欠”,代价却是她的生命和永恒的污名……那今生呢?
     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蔓藤缠绕着他的脚步,当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到阿纳斯塔西娅居住的那栋稍显体面、有着斑驳的淡黄色外墙和褪色浮雕的旧公寓楼前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湿漉漉的拱门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公寓楼入口那盏光线微弱、蒙着厚厚灰尘的门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他要说什么?“纳斯坚卡,我买了个邪门的杯子,看到你前世为了毒杀蒙古军官牺牲了自己?”这听起来简直是个疯子!一个被伏特加和嫉妒冲昏了头的疯子的呓语!她只会觉得他不可理喻,或者……更加失望。老头那句“散了也不要诋毁”再次响起。他之前的猜忌,在幻象中对她的误解,不正是最深的诋毁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夜?
     就在他僵立在拱门下,被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犹豫浸透,进退维谷之时,公寓楼沉重的橡木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流泻出来,瞬间驱散了拱门下浓重的湿冷和黑暗。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站在门口的光晕里。
     她显然正准备出门,或者刚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厚实的羊毛大衣,领口翻着柔软的皮毛,围巾还松松地搭在颈间,遮住了半边脸颊。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她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长柄黑伞,伞尖还在滴着水。看到拱门下那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如同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落水狗般的弗拉基米尔,她显然吃了一惊,那双清澈的、带着斯拉夫人特有浅灰色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困惑,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弗拉基米尔?”她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怎么在这里?还淋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苍白得吓人的脸,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以及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混杂着巨大痛苦、恐慌和某种奇异灼热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但又停住了,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铅块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忏悔、倾诉,都堵在胸口,化为一股滚烫而酸涩的洪流,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她站在温暖光晕中的身影,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金发和那双此刻写满询问的灰色眼睛,眼前瞬间又闪过幻象中那个在泥泞里、在蒙古人狞笑中、眼神决绝而悲伤的身影。两个身影在冰冷的雨幕和温暖的灯光中重叠、交错,撕裂着他的神经。
     “我……”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纳斯坚卡……我……”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街道灌入拱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更密集的雨丝。弗拉基米尔被冰冷的雨水和这阵寒风一激,本就虚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焦急取代。她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冰冷而湿透的手臂。她的手很暖,隔着湿透的衣料,那点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种,烫得弗拉基米尔浑身一颤。
     “天哪!你在发抖!快进来!你会冻死的!”她不由分说,用力将他往温暖的公寓门厅里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别站在这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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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拉基米尔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拽地拉进了明亮温暖的门厅。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凄冷的雨声和寒风。门厅里铺着磨损但还算干净的地砖,墙壁刷着米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味和地板蜡的味道。暖气片散发着令人舒适的热量。骤然从冰冷湿透的环境进入这里,弗拉基米尔感觉像被丢进了温热的棉花堆里,眩晕感更加强烈,几乎站立不稳。
     阿纳斯塔西娅扶着他靠在门厅的墙壁上,迅速解开自己的围巾,不由分说地裹在他冰冷湿透的脖子上。柔软的羊毛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和淡淡的、熟悉的紫罗兰香皂的气息。这气息瞬间冲入弗拉基米尔的鼻腔,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力量,让他混乱痛苦的思绪有了一个短暂的、微小的锚点。
     “到底怎么回事?”她一边快速地解开自己大衣的扣子,似乎想脱下给他,一边急切地追问,灰色眼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看上去……天哪,弗拉基米尔,你看上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是病了吗?还是……”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一些,“还是因为……白天的事?”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有担忧,也有一丝残留的委屈。
     “不……不是……不只是……”弗拉基米尔急切地摇头,裹着她的围巾,汲取着那一点珍贵的温暖和气息。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充满焦虑和关切的脸庞,幻象中她最后那沉静悲伤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啸般拍打着他。他必须说出来!哪怕被当成疯子!
     他猛地抓住她正在解大衣扣子的手,那手温暖而柔软。他的手指冰冷而用力,带着绝望的恳切。
     “纳斯坚卡,听我说!我知道这听起来……疯了!但我必须告诉你!”他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我……我买了一样东西!一个杯子!一个古老的银杯!然后……然后我看到了……看到了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是……是另一个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诺夫哥罗德!在蒙古人……”
     他语无伦次,词汇破碎地蹦出来,试图描绘那地狱般的战场,那被献上的银杯,她屈辱的姿态,老者卑微的乞求,还有……她眼中那最后的决绝和牺牲。他的描述颠三倒四,充满了混乱的时空跳跃和强烈的情绪宣泄。
     “……那个军官!他就要喝下去了!杯子……那只该死的杯子!我砸了它!我把它砸碎了!就在刚才!”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泄后的余悸和一种奇异的亢奋,“我看到了!纳斯坚卡!我看到了你的……你的选择!你……你……”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此刻的瞳孔里,寻找到那个在泥泞中仰望的灵魂。
     门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暖气管道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嗡鸣,以及弗拉基米尔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阿纳斯塔西娅静静地听着。从最初的极度震惊和困惑,到听到“蒙古人”、“银杯”、“牺牲”这些字眼时,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和弗拉基米尔一样苍白。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灰色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前的深海,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当弗拉基米尔说到他砸碎了杯子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嘲笑、愤怒或者恐惧。她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了漫长岁月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有震撼,有痛苦,有某种宿命般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释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久到弗拉基米尔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在等待中停止跳动,阿纳斯塔西娅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遥远感,仿佛不是出自她的喉咙,而是从某个尘封的角落传来:
     “佩列斯韦特之杯……传说中……能映照人心最深处恐惧与执念的魔物……”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然后,她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眼神聚焦回弗拉基米尔脸上,那里面深重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所以……你砸碎了它?为了……‘真相?”
     弗拉基米尔用力地点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阿纳斯塔西娅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他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门厅的墙壁和外面无尽的雨夜,看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她的声音更轻了,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
     “古老的传说……还有另一个名字……‘抉择之镜……”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它映照的……从来不只是过去……更是……选择的分量……”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弗拉基米尔混乱的心防!“抉择之镜”!这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障!那银杯映出的,并非仅仅是尘封的历史片段!它在逼迫面对它的人,直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猜忌、以及在极端情境下可能做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抉择!他看到了纳斯坚卡的牺牲,何尝不是对自己在猜忌中可能犯下“诋毁”之罪的残酷预演?那杯子是一面来自深渊的魔镜,照出的,是灵魂在命运岔路口可能坠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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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弗拉基米尔痛苦地呻吟出声,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自责攫住了他。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为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在幻象中,他因误解而生的狂怒和猜忌,险些就将他推向了“诋毁”的深渊!老头那句“缘尽莫诋毁”,原来并非简单的劝诫,而是一道淬火的试炼!他买下了杯子,饮下了苦酒,承受了这撕心裂肺的煎熬,不正是为自己内心那片刻阴暗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吗?
     “我……我差点就……”他哽咽着,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捧住了他冰冷而湿漉漉的脸颊。阿纳斯塔西娅强迫他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灰色的眼眸深处,风暴似乎已经平息,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却无比澄澈的光芒。
     “弗拉基米尔,”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杯子碎了。无论它映照过什么……无论过去是什么模样……”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温暖,“重要的是……你此刻的选择。是选择被一个破碎的幻影永远困住,还是……”她的目光如同温柔的探照灯,照亮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选择……释怀?”
     “释怀……”弗拉基米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它不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带着千钧的重量。释怀那银杯带来的痛苦?释怀对纳斯坚卡前世苦难的无力?释怀自己内心曾滋生过的卑劣猜疑?释怀这所有因缘际会、阴差阳错带来的因果纠缠?这并非遗忘,而是背负着这一切的重量,依然选择向前走。如同老头所言,所有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他选择了买杯、饮下、砸碎,也选择了在幻象的深渊边缘勒马回头。那么此刻,他选择释怀——接纳这沉重如山的因果,背负它,而非被它压垮。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汗水,灼热地流淌下来。他不再试图压抑,任由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颊上的冰冷和泥泞。他猛地伸出手,将阿纳斯塔西娅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环抱着她裹在大衣里的身体,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也仿佛要从她温暖的躯体中汲取支撑自己站立的力量。他的脸埋在她带着紫罗兰香气的颈窝,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化为低沉的、破碎的哭泣,在温暖而安静的门厅里回荡。那不是软弱,而是一个灵魂在经历剧烈震荡和痛苦洗礼后,终于卸下重负、找到归依的宣泄。
     阿纳斯塔西娅的身体在他怀中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柔软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颤抖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湿透冰冷的头发和紧绷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带着雨水和泪水咸味的鬓角,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拥抱温暖而坚定,如同暴风雨后宁静的港湾。门厅里,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和她无声的慰藉在流淌,暖气片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如同轻柔的叹息。城市巨大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一切,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方寸之地,两个相拥的灵魂,正从一场惊心动魄的诡异风暴中,艰难地靠岸。
     几天后,一个铅灰色的下午。空气依旧湿冷,但雨总算停了。弗拉基米尔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开往诺夫哥罗德的慢车。车厢里弥漫着烟草、潮湿的衣物和廉价香肠混合的沉闷气味。乘客们大多沉默着,表情麻木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而荒凉的冬日田野:裸露的黑土,枯黄的草茎,光秃秃的树林,远处村庄低矮木屋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一两只黑色的寒鸦,像不祥的污点,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
     弗拉基米尔靠窗坐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那只彻底破碎、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光泽的佩列斯韦特之杯。报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的掌心,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似乎还能透过纸张传递出来,带着一丝残存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他闭着眼睛,却没有睡。几天前的风暴似乎已经平息,但并非没有痕迹。他的脸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不再像惊弓之鸟般仓惶。那场诡异的遭遇,如同一次灵魂深处的地震,摧毁了一些东西,也重塑了一些东西。纳斯坚卡的拥抱和那句“重要的是此刻的选择”,像锚一样,将他从混乱的漩涡中拉回现实的岸边。
     然而,那个破碎的杯子,依旧是一个必须处理的“残骸”。它不属于他,不属于圣彼得堡区那个狭小的房间,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它属于那个古老的、充满血与火的诺夫哥罗德,属于那个献出它又被它映照过的灵魂。老头那句“缘起则聚,缘尽则散”的箴言再次浮上心头。他与这魔杯的缘,起于一场逃避猜忌的冲动,终于一次毁灭性的爆发。如今,是该彻底了结的时候了。他决定将它归还,归还给那片诞生它的土地,归还给那古老的河流,让冰冷的河水冲刷掉它所有的诅咒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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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发出长长的、疲惫不堪的汽笛声,缓缓驶入了诺夫哥罗德老城那座同样古老、布满岁月污痕的车站。弗拉基米尔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空气比圣彼得堡区更加凛冽,带着沃尔霍夫河宽阔水面上吹来的、刺骨的湿寒。天空是低垂的、均匀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压在头顶。
     他没有再去那个混乱的古董市集。老头和那个摊位,仿佛从未存在过,又或者只是他混乱记忆中的一个幻影。他径直穿过依旧显得湿漉漉、行人稀少的街道,走向城市边缘那片开阔的河滩。
     沃尔霍夫河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辽阔而沉静。河水是深沉的灰绿色,缓慢而有力地流淌着,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碎冰,反射着天光冰冷的微芒。宽阔的河岸覆盖着枯黄的芦苇和湿漉漉的鹅卵石,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片铅灰色的天际线。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气,毫无阻碍地穿透弗拉基米尔不算厚实的大衣。远处,古老的克里姆林宫(诺夫哥罗德内城要塞)的轮廓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些洋葱头圆顶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河滩空旷寂寥。只有弗拉基米尔一个人。脚下湿冷的鹅卵石发出单调的摩擦声。风声在耳边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他走到水边,停下脚步。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细小的、同样冰冷的水花。
     他蹲下身,解开旧报纸。那只破碎的银杯露了出来。扭曲的杯身,狰狞的黑色裂缝,死寂的灰白色泽……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它显得如此丑陋、冰冷、毫无价值,只是一堆被诅咒污染的废金属。弗拉基米尔凝视着它,几天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幻象带来的巨大冲击感,此刻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剩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在风暴过后,面对废墟时的平静。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老头转述的佛陀箴言在风中飘散。这杯子,这摊主,纳斯坚卡,甚至那些幻象中的蒙古人……都是他必须遇见的“人”吗?都是为了教会他一些什么?教会他选择的重量,猜忌的毒害,牺牲的悲壮,还有……释怀的艰难与必要?
     他拿起一块最大的、带着狰狞裂痕的碎片。冰冷的金属触感依旧刺骨。他手臂用力一挥,将碎片远远地抛向灰绿色的、深沉的河心。
     碎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瞬间就被流动的河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扭曲的杯脚,杯身的残片……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手中那来自深渊的残骸,一块一块,投入沃尔霍夫河永恒的沉默之中。没有声响,没有回音。只有河水缓慢、冰冷、无情地接纳着它们,将它们带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最后一块碎片脱手。弗拉基米尔直起身,望着眼前辽阔、冰冷、亘古流淌的河流。风更猛烈了,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脸颊生疼。巨大的空旷感包裹着他。河对岸的旷野在灰暗的天幕下延伸,无边无际,荒凉而肃穆。几只黑色的寒鸦掠过铅灰色的天空,发出几声短促而喑哑的鸣叫。
     老头那沙哑的声音,带着命运的最终裁决,最后一次清晰地在他心中响起:“行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他买下了杯子,饮下了苦酒,砸碎了魔镜,承受了痛苦,选择了释怀……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此刻站在这冰冷的河岸,面对这无尽的荒凉和沉默,便是他为这些选择所支付的、最终的“账单”。没有怨怼,没有后悔。因果的锁链沉重如山,但他选择背负它,站立于此。
     释怀。并非轻松。而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沉重的行囊,依然选择向前走去。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该去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是该遇见的人。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魔杯碎片的、深不可测的灰绿色河水,然后转过身,裹紧了冰冷的大衣,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的鹅卵石,朝着城市的方向,朝着那个有着温暖灯光和紫罗兰香气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身后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首古老而苍凉的送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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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释杯[2/2页]